本文以“同情的理解”為例,以陳寅恪、賀麟為考察中心,對近代中國的學術轉(zhuǎn)型在點和面上進行敘述與分析。
現(xiàn)象掃描
史學家陳寅恪的“同情之了解”一說,陳寅恪自己稱之為“了解之同情”,認為這是“真了解”古人學說的不二法門。陳寅恪正式申論此說的時間是1930年,“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,其對于古人之學說,應具了解之同情,方可下筆。……所謂真了解者,必神游冥想,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,而對于其所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,表一種之同情,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,而無隔閡膚廓之論”[①]。
無庸置疑,在近代中國的學者群中,陳寅恪是第一個將“同情”與“了解”結合在一起并且正式行諸文字的學者,也是將其作為理解古人或古代思想的態(tài)度或方法的第一人。其實,倡導此說、闡述此說的,還有一位重要的人物——哲學家、哲學史家賀麟,而大致同時代的其他學者亦有類似的說法。
在賀麟看來,湯用彤《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》之成功得力于兩點,“第一為以分見全,以全釋分的方法”,“第二,他似乎多少采取了一些錢穆先生所謂治史學者須‘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’的態(tài)度。他只是著眼于虛心客觀地發(fā)‘潛德之幽光’,設身處地,同情了解了古哲,決不枉屈古人。既不抨擊異己之古人,亦不曲解古人以伸己說”[②]。賀麟的這一分析,有兩點頗可注意:第一,賀麟壓根沒有提及陳寅恪之名,反而提到的是錢穆,并且推測湯用彤所謂“同情之默應”似乎來源于錢穆的“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”的態(tài)度[③];第二,賀麟所云“尚友千古之同情態(tài)度”,結合他自己的相關闡述,似乎暗示“同情了解”一說還有更為久遠的淵源。
1941年,賀麟在名篇《儒家思想的新開展》中說:“在我們看來,只要能對儒家思想加以善意同情的理解,得其真精神與真意義所在,許多現(xiàn)代生活上、政治上、文化上的重要問題,均不難得到合理、合情、合時的解答”[④]。
1943年秋,賀麟談及思想的三種方法,一是“邏輯的方法”,二是“體驗的方法”,三是“玄思的方法”;而所謂“體驗的方法”,即是“用理智的同情去體察外物,去反省自己”,“要了解一物,須設身處地,用同情的態(tài)度去了解之”[⑤]。
1946年,賀麟概述《文化與人生》的三個特點,一是“有我”,二是“有淵源”,“我的思想都有其深遠的來源,這就是中國傳統(tǒng)的文化和儒家思想。篇中不惟對孔孟程朱陸王有同情的解釋,即對老莊楊墨亦有同情的新評價,以期發(fā)展其特點,吸取其教訓”[⑥]。
大致說來,持有“同情的理解”一說的學者,不僅有史學家陳寅恪、錢穆,而且有哲學家、哲學史家賀麟,還有哲學史家湯用彤以及哲學家、哲學史家唐君毅等人,堪稱“共同語言”。從時間上看,最早行諸文字的是陳寅恪,但很難因此而判斷其余諸人之此說即來源于陳寅;易言之,與其說是“前后沿襲”,還不如說是“英雄所見略同”。通過下文之“淵源探索”,可知“同情的理解”一說既有中國古學之淵源,亦有西方哲學之淵源,此足為力證。
淵源探索
結合中外文獻加以考察,“同情的理解”一說既有中國古學之淵源,亦有西方哲學之淵源。
從“古今”角度考察
賀麟所云作為思想方法之一的“體驗的方法”,即是“用理智的同情去體察外物,去反省自己”,“要了解一物,須設身處地,用同情的態(tài)度去了解之”,“宋儒最喜歡用體驗。宋儒的思想可以說是皆出于體驗。而朱子尤其善于應用體驗方法以讀書。他所謂‘虛心涵泳’、‘切己體察’、‘深沉潛思’、‘優(yōu)游玩索’皆我此處所謂體驗方法”[⑦]。賀麟的“同情的理解”說,也可尋蹤于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。王船山研究歷史哲學的方法可分作三點來講,第三點即“體驗方法”,“王船山復用設身處地、同情了解的體驗方法去得到他的歷史理論”[⑧]。又如,南宋史學家呂祖謙早就提出:“觀史當如身在其中,見事之利害、時之禍患,必掩卷自思:使我遇此等事,當作如何處之?”(《東萊先生遺集》卷十九《雜說》)呂祖謙此說,當為陳寅恪“了解之同情”說的來源之一。
從“中西”角度考察
研究者們業(yè)已注意到,陳寅恪“了解之同情”說有來源于西學者,如英國現(xiàn)代歷史學家柯林武德、德國思想家赫爾德。陳寅恪使用此詞來自其游學歐美的學術閱歷,或是翻看西方哲學書籍、史籍,或是借助吳宓的幫助,或是間接來自師友白璧德[⑨]。至于賀麟的“同情的理解”說,可從德國哲學家黑格爾的辯證法和法國哲學家亨利·柏格森的直覺說中尋覓淵源。除此之外,陳寅恪的“了解之同情”說、賀麟的“同情的理解”說,其實在更大程度上共受德國古典詮釋學的影響,其中又以陳寅恪最為典型。仔細閱讀施萊爾馬赫、狄爾泰、加達默爾等人的詮釋學理論著作中[⑩],均不難發(fā)現(xiàn)這一點。
如何可能
理解的前提: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
不管是陳寅恪也好,還是賀麟也好,其“同情的理解”均預設了一個共同的理論前提:“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”,即人類均具有共同的人性或本心。換句話說,只有承認“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”,理解才在根本上成為可能。進而言之,人類只有憑借本心,并從本心出發(fā)去理解他人,并且在感情上發(fā)生共鳴,才使得人與人之間互相理解。所謂“同情的理解”,在理論上實即奠基于此。
理解的中介:史料擴充,詩史互證
毫無疑問,文獻資料(傳世的/出土的[11])是我們進入古人精神世界的橋梁和通道。在此層面上,作為史學家的陳寅恪深有體悟。誠如研究者所言,陳寅恪對于“探索史學邏輯”,對于研討“歷史中的因果與偶然”,他“似乎全無理論興趣”,其貢獻“只能限于史料擴充和方法改進”,“其最大突破在詩文與史志互證之法”,“他的史學興趣主要在原料的發(fā)掘和考釋”,“他對新史學的貢獻,首推史料擴充”[12]。
理解的實現(xiàn):設身處地,論世知人
由“論世”而“知人”,在古代中國有著頗為久遠的傳統(tǒng)。孟子說:“頌其詩,讀其書,不知其人可乎?是以論其世也。是尚友也。”(《孟子·萬章下》)朱熹說:“論其世,論其當世行事之跡也。言既觀其言,則不可以不知其為人之實,是以又考其行也。”[13]在王國維看來,由“論世”而“知人”具有更為寬泛的方法論意義,“欲知古人,必先論其世;欲知后代,必先求諸古;欲知一國之文學,非知其國古今之情狀、學術不可也”[14]。
誠能“論世”而“知人”,方可合理、合情解讀古人之言行,即如孟子所云,“故說詩者,不以文害辭,不以辭害志。以意逆志,是為得之”(《孟子·萬章上》)。按照朱熹的理解,孟子此語已有設身處地、同情理解的意蘊[15]。章學誠說,“不知古人之世,不可妄論古人文辭也;知其世矣,不知古人之身處,義不可遽論其文也”(《文史通義·文德》),意思更為鮮明。王國維糅合孟子上述二說,認同這一理解方法,“是故由其世以知其人,由其人以逆其志,則古詩雖有不能解者寡矣”[16]。
如何由“論世”而“知人”,如何設身處地、同情理解古人及其思想,先賢和時彥都不約而同地注目于編年體著作,尤其是年譜一類著作。陳寅恪推崇“司馬君實李仁甫長編考異之法”[17],即本斯旨。賀麟作《現(xiàn)代西方哲學講演集》往往先述哲學家所處之時代及其生平,亦本斯旨。賀麟在抗戰(zhàn)軍興所作《德國三大哲人處國難時之態(tài)度》,尤為光輝而典范[18]。
結語
毋庸置疑,后人在理解古人或前人及其歷史與思想時,都不可避免地具有自己的“先入之見”(“先行具有”、“先行視見”和“先行掌握”等),“解釋從來就不是對先行給定的東西所作的無前提的把握”[19];所謂恰如其分地“感同身受”,實際上只能是無限地“逼近”而已。換句話說,后人對古人、前人的理解,確實有程度的高下、量度的大小之區(qū)別,甚至有大方向的、本質(zhì)性的差異;但我們?nèi)匀粓孕,只要大方向是合理的、正確的,我們就有信心通過不斷的探索、體驗、理解(“善意同情的理解”),直接“升堂入室”而進入古人、前人的“心靈世界”,并無限制地逼近古人、前人的“心靈深處”,直至恰如其分、一如其人地“感同身受”。
【說明:《“同情的理解”略說——以陳寅恪、賀麟為考察中心》,初稿載《“中國傳統(tǒng)學術的近代轉(zhuǎn)型”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》,中國·上海,2009年10月,第436-446頁。修訂稿載《儒藏論壇》第五輯,成都:四川文藝出版社,2010年12月,第32-58頁;《中國傳統(tǒng)學術的近代轉(zhuǎn)型》,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2011年2月,第333-346頁。壓縮稿載《善道》創(chuàng)刊號,四川·成都,2010年7月,第15-20頁。本次所刊,即該文之壓縮稿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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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①] 陳寅。骸恶T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》(1930年),《金明館叢稿二編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0年,第247-248頁。
[②] 賀麟:《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》,沈陽:遼寧教育出版社,1989年,第22-23頁。
[③] 按:“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”出自錢穆《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》,《國史大綱》(修訂本),北京:商務印書館,1994年,第1頁。
[④] 賀麟:《儒家思想的新開展》(1941年),《文化與人生》,北京:商務印書館,1988年,第17頁。
[⑤] 賀麟:《讀書方法與思想方法》(1943年),《文化與人生》,第178頁。
[⑥] 賀麟:《序言》(1946年),《文化與人生》,北京:商務印書館,1988年,第1-2頁。
[⑦] 賀麟:《讀書方法與思想方法》(1943年),《文化與人生》,北京:商務印書館,1988年,第178頁。
[⑧] 賀麟:《王船山的歷史哲學》(1946年),《文化與人生》,北京:商務印書館,1988年,第260頁。
[⑨] 陳懷宇:《陳寅恪與赫爾德——以了解之同情為中心》,《清華大學學報》,2004年第4期,第23-31頁。
[⑩] 參看以下兩種文獻:(1)洪漢鼎:《詮釋學——它的歷史和當代發(fā)展》,北京:人民出版社,2001年,第16-29頁;(2)洪漢鼎:《編者引言:何謂詮釋學?》,《理解與解釋:詮釋學經(jīng)典文選》(修訂本),洪漢鼎主編,北京:東方出版社,2006年第二版,第14-27頁。
[11] 此指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,即王國維所說的“二重證據(jù)”(《古史新證——王國維最后的講義》,北京:清華大學出版社,1994年,第2-3頁)。
[12] 許冠三:《新史學九十年》,長沙:岳麓書社,2003年,第229-230、261頁。
[13] [宋]朱熹:《四書章句集注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83年,第324頁。
[14] 王國維:《譯本〈琵琶記〉序》(1913年),《靜庵文集續(xù)編》,《王國維遺書》第五冊,上海:上海古籍書店,1983年(據(jù)商務印書館1940年版《海寧王靜安先生遺書》影。,第35頁。
[15] [宋]朱熹:《四書章句集注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83年,第306頁。
[16] 王國維:《玉溪生詩年譜會箋序》(1917年),《觀堂集林》卷二十三,《王國維遺書》第四冊,第23頁。
[17] 陳寅恪:《楊樹達論語疏證序》(1948年),《金明館叢稿二編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0年,第232頁;北京:三聯(lián)書店,2001年,第262頁。
[18] 賀麟:《德國三大哲人處國難時之態(tài)度》,重慶:獨立出版社,1934年。書中介紹了歌德、黑格爾、費希特三大哲人的生平和思想,對他們的愛國主義思想和言論作了詳細的敘述。
[19] [德]海德格爾著,陳嘉映、王慶節(jié)譯:《存在與時間》,北京:三聯(lián)書店,1999年第二版,第176頁。